常人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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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生微是一個寧願一直疼痛,也不願意使用止痛針劑的人。
顧生微是一個普通人,盡管他曾經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去接受這一點,但在接受以後,他非常習慣於給自己這樣的定位。顧生微有輕微的強迫癥,但那是有從他自身出發有選擇性的,並不像大多數人所了解的強迫癥那樣,他並不醉心於檢查門鎖或是把豌豆從胡蘿蔔裏挑出來,他只會對“這件事本該如此”有著無法自控的依賴性。有時他會要求自己必須在某個時間點完成一件事,或許是完成某個考試的報名,或許是和一個自己非常厭惡卻又不得不打交道的人通話,如果沒有及時完成,他就會捶胸頓足,傷心欲絕,仿佛錯過了最後一次上天堂的機會,如果你問他為什麽,他卻多半會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在他心中“這件事本該如此”。
顧生微內心有未曾熄滅的仇恨,一部分針對世界,大部分針對自己。他常常感到自己有罪,盡管時至今日他竟然真的沒有做過犯法的事,但他就是那樣無可救藥地覺得自己有罪。他想要懺悔,他並不是任何一個宗教的教徒,無法向神父或是類似的人懺悔。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但他就是迫切地想要懺悔。顧生微的身體仿佛無時無刻不被烈火焚燒,那種糟糕的灼熱感甚至在冬天會更加明顯。顧生微經常想要自殺,那樣的念頭頻繁到幾乎沒有規律可循。完成不了階段任務的時候,他會想要是可以逃離哪怕只是一刻,要是可以去死該多好。經歷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他也會想,死在這樣美麗的時刻該有多好。在他的腦海裏,他幻想過自己無數種死相,跳樓自殺、上吊、割腕、燒炭自殺等等。他還會一一品評這些選擇,比如燒炭自殺有引起火災的可能,會給別人帶來麻煩。
顧生微並不諱言自己有躁郁癥這一點,雖不至於見人就大肆宣傳,但凡是與他稍微熟知些的人都知道,噢,這人是一個躁郁癥患者。躁郁癥已經伴隨他超過了十年的時間,他已經想不起來那些自己只是一個快樂的小男孩的時光了。普通人見了他,大抵會覺得這是一個眼神膽怯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大齡男孩,盡管他已經超過二十五歲了,他的眼神的確更像一個男孩而不是男人。但那些深入骨髓的東西一直深深地紮在他的心裏,他非常謹慎地保管著它們,就像是端著一杯即將溢出的水,他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成為那種將瘋狂徹底外化的人。顧生微知道理智的人應當選擇去看醫生,但他抗拒,他自己也說不出原因,並且深知不去看醫生,任何別的人都不會遭到報應,只有他自己會一直遭罪,但他就是固執地不願去看醫生,仿佛這“本應如此”。
顧生微還是一個學生,是一名仍然在校的博士。在大多數的時間裏,他都像自己期待的那樣與人為善,盡職盡責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與學術任務,畢竟他終究是想要走上“正常人”的軌道的。青春期的時候他短暫地覺得自己的病癥很酷,但一過了那段時間,現實的因素就像海嘯一般鋪天蓋地般向他湧來,他也開始覺得要是從一開始就擺脫這個病癥該有多好。
顧生微大多數的時間都在自習室裏閱讀文獻和學習,在他眼裏這或許是世界上最讓他感到安全的工作了,既是在做“有用的”事,又不用和別的人類打交道。忘了說句,顧生微是勉強可以應付人類社交的,這聽起來挺不可思議的不是嗎,但他的確做得到。在參與任何社交前,他會先給自己進行社會定位,那樣的定位往往會拿去屬於他自己的所有特征,比如若是參加父母朋友的聚會,他只需要扮演一個話少沈默卻樂於傾聽的年輕人,若是參加同學聚會,他便只需要扮演一個庸庸碌碌勉勉強強完成學業的同齡人,不需要太低下也不必太出挑,只要剛好足夠掩藏他那高的過分卻難以實現的自尊就好。在完成“定位”之後,他甚至會在腦海裏給自己勾畫出簡單的“劇本”,裏面的內容都是他在社交網絡或是日常中觀察他人生硬地學來的,但所幸他情商還過的去,這樣的劇本對他來說實在夠用了。
像大多數躁郁癥患者一樣,顧生微曾經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是的,只能是曾經了。顧生微並不能無時無刻不帶著“劇本”生活,在那些必須放松的時刻,他會暴露出自己原本的面目,而那些與他格外親近的人則不能忍受真實的他。顧生微還沒有灑脫到可以無視父母兄弟的地步,為了降低自己的攻擊性,他不得不成為了一個善於說笑的人。是的,一個自尊心強烈到會要求自己走路都必須比別人快的人最後成為了善於為身邊的人逗樂的人物,他往往表面哈哈大笑,內心卻毫無波動,就連難堪都沒有。
盡管已經出現了軀體化障礙,四肢沈重僵硬得就像是灌滿了鉛,肌肉時常感受到拉傷的疼痛,脖子僵硬到就連轉動都覺得吃力,他依然堅持待在自習室而不是出去走走。他厭惡在路上走,因為他總覺得天上會有鳥排泄的糞便正巧落在他頭上,樹幹上吊著的蜘蛛與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子也會勾著他的頭發,對於自己的運氣,他一向沒有任何信心。但在那些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時刻,他又會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與愉快,他會想想這幾天的學術成果,會問問自己最近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麽,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時刻和自己的內心對話。在室內他不願意面對自己,就連自己的真實他也會感到恐懼。他尤其害怕走進廚房,害怕看到那擺滿了一面墻的刀具與清潔用品。看到刀,他就會產生那種無可救藥的破壞欲,他想要用它割腕,看著鮮血從自己的體內噴湧而出,順著並不健壯的小臂跌落在地板上,血小板努力止血,而他自己還不知疲倦地劃下一刀又一刀。盡管他恐懼看到,但在完成那樣的想象過後,他的心情會瞬間變得輕松愉快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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