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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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害怕嗎?”
她張了張嘴,面對一臉平靜,擁有近乎上刑場的坦蕩的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床頭上臺燈昏黃色,空調送風聲低低地卡著,室內還有沒散去的旖旎氣息,她的發小赤裸上身,雙乳小丘一般微微起伏,衣料覆蓋下尚可誤認平坦,此刻赤誠相對卻無法自欺欺人,肩頭小腹都是夢一般的潔白,或許因為缺少運動而多出幾分贅肉。一米七的女孩子在同性中往往被仰視,此刻她坐在床邊仰頭看她,眼睛近乎墨黑般的晦暗,張開雙臂後撐,仰開成一個毫無防備的姿態。她接納所有後果,所有判決,所有今日以後的背離分別。她於天地間赤裸,於世人的目光裏傾瀉,滿背冷冷月光。
你害怕嗎?
那頭短發,十七歲的夏天剃得薄薄一層,青白的頭皮底下是許多人稱贊過的大腦,哪怕許多人稱贊也心知肚明自己不算天才,又拽著傲慢不願意放手,因此只說自己怪才。她用手拂過這怪才的發頂,發叢在手下倒過去一片又不肯服軟,忽然感覺鼻腔發酸。她知道的,然而她不問不說,她沒有聰明的大腦,無法再並肩高中後的幾十年,至少還有前十幾年陪伴的經驗。那學長畢業去了南京,先挑起來的火又沒有時間去滅,高興迎接自己天才的人生,便忘了那小一歲就少去這段人生的情人,忘了少一步便不是天才的怪才。發小自己撓撓後腦,拉著她的手腕說,我不是因為他,你不要為我傷心。她圓圓眼眶裏盛滿晶瑩淚水,看發小黑色刺猬般的頭頂間是青白冷色。她總無端覺得傷心,這樣一個她追不上的人,這樣一個她當作倚靠走了十幾年的發小,怎麽會也有追不上的人,也被倚靠一夕背棄。
兩月暑假,又有高三九月開學。待到發小硬發張牙舞爪被當作笑料幾月,終於長長到軟得趴下來,遠看是位清俊少年時,秋天已快走到盡頭。接到發小笑聲朗朗的電話,她那不是第一次收到女生情書,第一次在初一被學姐點名送了整盒巧克力,大笑著隨手分給全班同學;第二次在初三被隔壁班姑娘寫了五百二十一遍姓名,長紙卷像鴿子在空氣裏輕柔落下,老師皺眉說什麽東西趕緊扔掉。她附了封信,原物送回,第三次在十五歲的春節,關系親密的女生發消息說我喜歡你不只是喜歡漂亮女孩。她那時絕不至於被誤認作男生,也有男生喜愛她,也有女生傾慕她,告白其實不多,她自認除學習不錯外再無過人之處,所以到底可算稀奇。如今收到情書,字字情深意切,她溫柔笑著,調侃說自己旁的不行,回絕倒是有經驗。電話那頭她坐在毫無頭緒的數學題前,忽然想起除第一則告白被尚還青蔥因而尷尬的發小咨詢過以外,其余都未曾聽過。
她問,那你現在打電話來想問什麽呢。對面失真的聲音相較普通女聲低沈些,笑意盈盈說,這次我想試著答應。她拔高聲音笑,別開玩笑了,你不是那樣的人。回答接上說,別那麽大聲,緊張什麽,我真真只開個玩笑。誒,你還記得嗎,有次中午午休你來找我。
她回想起來,當時實是學不進物理,只得找發小尋一二慰藉,擁抱正在教室門對著的走廊。發小班主任擡頭一看,皺眉問門外發小抱的是誰。發小聽聞此事轉頭和她講,明眸哈哈大笑道,我老班怕我初三弄出什麽幺蛾子來,沒想把你也看成早戀對象。她便跟著哈哈大笑,不想其他。如今覺得,似乎表白高調令老師註意的只有女孩,老師大概也跟上時代,明白身邊暗流湧動的不止異性,原本就壓根沒看錯,確實懷著擔心問:我班的學霸在擁抱誰?會不會搶占學習正宮之位。她看這十多年比老師更明白,發小只在青春之前懵懂無知時捧過喜愛的芽苞,在她本人手下無聲夭折,後來竟再開不出心動聲音的花。或是天道輪回。她可以喜歡,卻再無法回報熾烈的愛。發小秉著到底良善一顆心,永遠不肯回應無意義的告白。她總是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為毀滅一朵花哭泣。
那可是高三的冬天,一封白紙暖融融燃燒。發小不是絕世美人,不是冉冉新星,僅在十八線小城實驗班中占得一席之位,努力努力考個985,211。此人本爭不到眾人另眼相看,偏偏看對眼的竟多是同性,不由使人懷疑發小身上某些古怪特性。她過生日請來發小,左看她耍怪模樣,又看她發黃皮膚,星星點點留著疙瘩,哪有超越性別的模糊美麗?唯有近視眼還算透徹,眨眨從座位上笑盈盈探過身來,壞笑裏滿是燭火星光。
她或又想起發小另一些事,她偶爾在成習慣的陪伴之外窺視到發小生活的其他面。發小對於同性配對的額外喜愛,她往往直白表示拒絕。她某日聚會時總結說,我挺奇怪,我喜歡一對男性偶像的配對,我也會看看時下大熱的耽美組合,但我不接受真實的確實的同性傾向。她意識到自己大概露出一些嫌惡表情。發小眼光平淡,後來玩耍中卻近乎冷漠,她解釋說自己剛考完試,身心俱疲,又在笑。
轉來今夜,她拿交付給自己的房卡刷開發小的門,撞破卷發女孩在發小唇上輾轉,雙手解開她挺括襯衫,情色意味卻意外毫無觸動。她抓緊門邊,幾乎摔倒,心臟隆隆有水聲奔湧。發小白色襯衫剛褪到臂彎,束縛她一雙算不得纖細的臂膀。她不是那種絕對美好的女性模樣,小骨架蒙著巨人的皮,靈魂在血肉中擎青煙繚繞的燈,燙人溫度還不斷擴大出去。白日裏唯一標誌身份的胸脯幾乎不見,她又慣是彎腰弓背,寬大襯衫一件,便可連胸罩都棄之不用。可她微側脖頸,半闔雙眸,燙卷的漆黑短發在耳邊晃動,銀色鏈子在鎖骨上搖曳,兩頰燒了緋紅,昏暗裏楚楚,分明便是女人。她不解,不明白女人何以有親吻女人的欲望,女人又何以同女人消遣過一夜月光。
她想起初中不同班,自己在班裏交了閨蜜,閨蜜又找全校第一當男朋友,天天秀著恩愛。她抱怨被塞狗糧,向發小說多了,有一次說起男生托她給這地下戀情的另一方帶份情侶飾物,便得到半玩笑的回答:我也給你送情侶手鏈,一條在你腕上昭彰,另一條藏在我抽屜裏永不見天日。
恍惚中她走到賓館床邊,那親吻她發小,親吻她女友的女孩松手偏頭,亮晶晶的眼影在她眼尾掃過,仿佛花色。她生得標致,唇上水光潤澤,偏頭微笑,眼神朦朧,撩開長發耳後有薔薇刺青,她還沒有脫離情欲,曖昧地黏糊地問發小:親愛的,你可沒有講三人。
發小又笑著,撫摸她側臉說:親愛的,這可不是三人,這是我女友。
那半跪在地上的女孩重又仰頭望她,眼神清明,毫無意外和惱怒。接著她在本該與之過夜的對象額上一吻,拉好外套,聲音微含笑意地答:好的,好的。看來沒有今夜了,我們有緣再見。
於是她便踩著帆布鞋站起身,一身金屬飾物叮當作響,快走到門口時回頭看她,眨了一邊眼睛,仿佛調情,仿佛暗示。
她本是要質問的,可發小仰頭看她,甩開纏在雙臂上的襯衫,甩開被汗浸濕的額發,她毫無懼色,溫柔坦陳。她先提問題。
她不問你惡心嗎,她問:
你害怕嗎?
神情輕巧就好像問:你會留下嗎?
氣流從她唇間吹出來,她沒有笑,誠懇又依戀,理智又決絕,非要在今夜尋求答案。這二十又一年過去的情意,你害怕嗎?那雙眼睛透亮明白,她回想起對發小宛若恭維的稱贊。她身體不自覺地顫抖,發小此時才伸出手環抱她,將頭靠過來,發頂剛剛撫在她腹部,嘴唇幾乎親吻她的臍下。
不需要回答,二十一年相遇,她知道得夠多了。
發小是個情意淡薄的人,將自己真誠喜歡過的排除在生活之外,將自己熱愛的貶低得一無是處。她不追星,不敢主動,不會真情實感,她保持著隨時脫身的距離,讓迷茫的人生保持可怖的清醒。她看她,好像鍵盤大寫轉小寫,瞬息之間,看似相同的一切都顛覆了。
也許早就看破了,推拒是一種自我保護,她緊咬雙唇,為的是不傾吐情意。她跟發小不一樣,她的生活多數時候漂浮在復雜深意的表面,她需要擔心的事情太現實,她得到安慰的方式太簡單。她和發小是不一樣的,一旦人聰明而生活容易起來,就更容易去思考,去尋找,不間斷地尋覓一條出路,改變自我。
你害怕嗎?
在那種清醒中,她揣摩包括自己的所有人,她揣摩世界忍受的邊緣線,然後她跨過去了。她最終留下一封燃燒的情書,文詞淺薄而情意深刻,她思考著自我,雙手摸索靈魂的所有。她允許一個女孩來親吻她,來做她想做的事,在她身上開拓,以此擁抱自己,擁抱另一個世界。
你害怕嗎?
踏進去就萬劫不復,接受那只手就緊扣不放。每一個從過去就愛著的人都不會隨你前進,你背叛世人,你背叛過去,你背叛權威,你接納自己。然後這一夜,月光鞭笞你的後背,你從未見過光的胸腹被吻一寸寸燒過,疤痕標誌此世無法逃脫的放棄。你不能再後悔,不能再回頭,你害怕嗎?
初中時關系親密的女孩互相叫著情人稱謂,親吻唇角側臉耳垂,打鬧著相擁。私下裏談起說:要是真的就不正常啊,認真說我不想也不喜歡這麽做,玩笑而已,女朋友,媳婦,早戀有罪,玩玩也可以呀。就算我親吻你,我叫出你的名字,我給你送一整盒巧克力,我謄寫你的姓名上百遍,我說千次萬次喜歡你,愛你,又能代表什麽?
這一夜我永不會在你身邊。
你害怕嗎?
她此生第一個吻過的異血親人是她。
她此生第一個吻過的無名愛人是她。
你害怕嗎?
我怎麽能不害怕。
我怎麽能讓你害怕。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我愛你。
那個夜晚她孕育溫暖的小腹感受到發小無聲的眼淚,就好像十七歲夏天她看著寸頭發小幹涸的雙眼無端悲哀,她伸開雙臂擁抱罪人,她為她放聲大哭。
那朵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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