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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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到那屋子裏時,他正躺在床上,仍很堅持地要坐起來迎接我。他的雙頰被消瘦挫磨成山峰,皮膚褶皺成起伏的浪,埋在骨頭中的眼還在向外射沒有目的的箭。我驚異地發現那灣三十年前我有幸向內瞥視過的烈火仍在不倦的焚燒,從他衰垮的皮囊內一刻不停地向整個世界進行這窺探,仿佛正在尋找可能的繼任者。而這三十年的風霜雨雪世態炎涼於其若無物。我便又同三十年前的小女孩一樣,義無返顧地落入這人間最深處的火,坐到他的身邊。
他已沒有余力再同我多做交談,而我也不想多余說些什麽表示為他遺憾祝福他早日康復的廢話——他不會再好起來了,這但凡見過他的人都會預料到,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他也不會死。於是我們就這樣對視著,好像過去三十年間無數次擦肩而過,無數次背叛逃離都沒有經歷過似的,我們以沈默應對一切的結果。他枯頹的手無力地捏住我的袖口。我想有那麽一刻我有著掙開他的沖動,三十年啊,三十年足夠多少土石灰飛煙滅,足夠多少情誼物是人非。但我沒有,我只是長久地盯住那團火,心裏明了是這火燒毀了他活著的全部,也正燒毀了我母親的全部。又是這火逼迫他茍延殘喘,不得解脫。他正乞求我,用他這一生踏過教堂前百千具白骨的虔誠乞求我,求我帶走他唯一的熱灼,求我留下他最後的安寧。我心下那根蒙塵多年的金釵被這本源的訴求劇烈地顫抖了,原來他人的生死掌握於手這樣輕易又這樣沈重。我突然補足了三十年前雙手扼上他脖頸時缺失的一環,那時我不懂自己死亡是怎麽一回事,別人死亡又是怎麽一回事。直到如今,我感受到一些比控製欲更深的東西,從血緣和詛咒上刻進組成我的塵粒之間。
他的目光太過淒切了,我一時沒能從無盡的夏天和回憶之中脫出身來。可他的窗子又開著,夕暮的晚風吹進世俗的大雜燴:樓底下稀落的人聲,門外樓梯有笑語的少女們拾級而上,庭院裏有幾只知更鳥胡亂地叫,失去溫度的空氣灌進我膨脹又緊縮的胸膛,心臟的跳動逐漸放緩。它們講述著夏蟲不可與語冰,河鰍不可與語海。我又回到一九四四年的翡冷翠,被當做禮物的少女在達官顯貴之間輾轉,這裏全然不顧遠方正陷入僵局的戰事。唯有她,思念著愛人,思念著允諾她不滅的兄長,思念著大洋彼岸與此地相同的陽光繁盛的故鄉。最後她等來噩耗,等來結束,等來銷聲匿跡,沒有再重聞一聲呼喚。什麽叫做不滅?她的靈魂在掙紮百世後早早破成沒有邊界的矛盾產物,她和她的心臟被撕開,被埋葬,被吞食,被獻祭。她不再是我,我也永不再識得她的面目。她已和背德的逃竄一同埋葬在了我眼前這具屍體之中,我的神思渺然了,高遠地互相爭鋒。似乎有人沖我招手,但那也太遠了。
我忘記了自己終究比他少去數百年時光。
忽然我被強硬地拉回白色床罩,消毒水味道和氧化的蘋果中央,感到的依舊是三十年前那股自慚形穢的拘束和逐棄。不,有什麽可能?他已經走了,死了,毀了。他這樣一個人,數百年於我是什麽?於他又是什麽?愛嗎?究竟多可笑才敢說出這句話?我想強打起精神,摒棄那個一味哭泣的十七歲女孩,但傾斜的陽光溫度又太像皮膚。我低下頭去,見到他好像要咳嗽,可什麽也咳不出來,他的肺已完全地萎縮了,只有意誌強撐著假裝自己仍舊吸氣。於是我替他倒吸一口氣,眼睜睜地望著粲金的火舌纏繞在我們的身上,手上,極快地將庸俗的世人推拒開。一瞬間只剩了我們在三十年前,四周是無盡的花海。
“你想嗎?”
“為什麽不想?”
“我必須提醒你,這不是——不是你想的那種美好。你會見到很多東西。你的心靈會先於你的肉體死亡,你的靈魂會先於你的軀骸破碎。我曾經是那樣一個人啊,可如今……我不願,我不能……”
“可你不是仍舊好好地站在這裏?”
他搖搖頭,目光第一次如此柔軟而悲愴,我想擡手試試他是不是發燒了,像我母親總對我做的那樣。但他突然蹲下身子來,把我的整個肩膀圈進他的臂膀之間,我聞見他身上,以及其他所有地方的泥土清香,聞見植物生長,聞見南風正在北上,聞見馬蹄陣陣下風信子的纖弱呼喚。我試著在他背後擡起一只手,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胡亂地想拍開我,但那已經晚了。從百年之前,從千年之前,母親所偏愛的人就註定了是我,因此他承擔了百年的孤獨,而我得到了數世的芬芳。
金色的鎖鏈在他的瞳孔中浮現出來,我用一只手托著他的臉。
“不,不!你會後悔的,停下!快停下!”
他驚叫著,我發誓如果他再矮一點,他可能會開始又踢又打。那魔法對於初次接觸的我到底還是太過高深復雜了,我只得費力地安慰他:沒關系的,沒事的,你既然能好好地站在這裏,你還是一個如此幹凈,如此漂亮,如此善良的人,為什麽我不會是呢?為什麽你一定要獨自承擔這樣的痛苦呢?
他在我的懷中痛苦地哀嚎著,滿田的向日葵甚至都低下了腦袋。我一時間那麽不知所措,終於還是決定將余下的協約保存至以後的年月,既然他不滅,我們總會有續約的時候的,不是嗎?
我忘記了,為什麽他仍舊好好地在這裏,沒有崩潰,沒有放棄;為什麽他一定要獨自承擔這樣的痛苦;為什麽我在試圖抽離他的痛苦時他顯得那樣難以忍受。那個夏天燦爛的向日葵有毛茸茸的金色,我早該過了女孩為自己的魅力得意的時候,但這一刻,我的胸脯,我的臉頰又開始顫抖。
那份七月隨著契約繼續了,我才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在愛我,從他年輕並永遠年輕的第一天到現在,那時愛我,如今愛我,為了他堅持的善良和正義棄我而去時依然愛我,他所做的一切選擇都不只是在我身上體現,那依舊如同魔力一般吞噬著他,反咬著他。其將死的一天中,太陽落下之前,那輪火就已經燒向我們彼此的靈魂。而現在,在那可悲的傲慢和自以為是之後,我也總算看見了他,在金色之中,在無聲的叫喊之中,離別從黎明開始,到黃昏結束。
他所有的澄澈,他所有的純真,他所有的道路,是為了我,為了愛,為了付出代價的百年。
他那份澄澈啊,神祗般值得供奉的澄澈,那是我的,我醜陋和邪惡之下的,澄澈,澄澈,澄澈,澄澈和愛,澄澈的愛。
請你給我最後的解脫。
“我愛你。”
我看見他的眼睛一瞬間被渾濁的眼淚侵染。
請休息一會吧。我在這裏呢。
我們將不滅至永恒。
我想寫一個自出生以來便活在病床上的少年和一個高考當天遭遇車禍的少女的故事。他們於死後相遇,加入一個賽場來贏得復生的權利。這橋段是多年前一個動畫裏我看過的,然而也沒有真的寫出來,只留下一段描述他們失敗的文字:
他抱住我的膝蓋,那雙幹凈得幾近清水的眼睛第一次滾下淚來,我們坐在死亡的大廳裏,我們坐在歸家的離人中,每一次呼吸都像奢侈。可我依然把手環上他的背,就像我們應該做的那樣,然後順著他那條突出的脊線向下撫動。於是我知道那些骨骼是如何在無力支撐的肌肉中生長,我知道一顆心是如何從狹窄的窗口中追逐生的希望。活下去,每日走入尖銳的痛苦中去,那是一種幾近和命運搏鬥的勇敢,也是一種逆反的少年意氣。他就這樣埋頭在我膝上,蒼白的臉頰被他一生積攢的水滴浸透。
人們為什麽永遠無法面對死亡?
“不要為我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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